吃甘蔗葉、菠蘿皮長大的牛，口感香醇媲美冰淇淋，比普通牛奶綜合營養(yǎng)價值更高……在電商平臺搜索“水牛奶”產品，類似描述屢見不鮮。奶源稀缺性加之網紅屬性，令水牛奶近年來身價倍增，折算成相同規(guī)格，部分產品售價約是普通牛奶的2-3倍。

然而，消費者即便花費高溢價，也很難買到純水牛奶產品。近期，新京報記者隨機對20款同時標注“水牛”與“純牛奶”（少部分為“牛奶”或“牛乳”，下同）字樣的產品進行統(tǒng)計發(fā)現，無一款產品使用100%生水牛乳為原料，取而代之的是生水牛乳和其他種類牛乳混配的奶源，且普遍不標注水牛乳添加比例。20款產品涉及的商家中，僅9家告知了產品中水牛乳大致添加比例，其余商家均以“商業(yè)機密”等理由不予提供。

此外，部分水牛奶產品還玩起“文字游戲”。在“皇氏水牛純牛奶”、“隔壁劉奶奶”水牛配方純牛奶相關產品中，“皇氏水?！焙汀八Ｅ浞健眱H是商標。

20款產品無一為100%生水牛乳

由于奶源少、口感濃厚、綜合營養(yǎng)指標高于普通荷斯坦牛奶等差異化特性，水牛奶近幾年在線上平臺走紅，成為少數增速能跑贏乳制品大盤的小眾品類?！?023年京東牛奶趨勢洞察白皮書》顯示，消費者對牛奶產品提出更多精細化、個性化要求，主要產區(qū)集中在廣西、云南等地區(qū)的水牛奶，銷售額同比增速達到65%。

受市場增長驅動，眾多新興品牌依靠代工、網售模式涌進水牛奶賽道。據業(yè)內估算，目前我國水牛奶市場整體規(guī)模約50億元，年增速約在8%-10%，活躍在賽道內的品牌不少于60個。除百菲、皇氏兩大品牌外，其余品牌規(guī)模均較小，市場整體處在品牌混戰(zhàn)階段。

相比普通牛奶，水牛奶產品往往能獲得更高溢價。在某線下超市，一箱規(guī)格為1升（125毫升×8）的“爺爺的農場”A2水牛純牛奶，售價達36.8元。其相鄰貨架一盒同規(guī)格的某進口純牛奶，售價僅為11.9元。在線上平臺，一款“億小瓶”水牛純牛奶折合單價約3.44元/瓶（125毫升），如果折算成相同規(guī)格，其售價約是其他普通純牛奶（荷斯坦品種【俗稱“黑白花”】奶牛奶源）的2-3倍。

水牛奶產品是否真的物有所值？新京報記者近期對20款同時標注“水?！薄凹兣Ｄ獭弊謽拥乃Ｄ坍a品進行統(tǒng)計發(fā)現，無一款使用100%生水牛乳為原料。其中，有16款配料標示為“生水牛乳、生牛乳（或娟姍生牛乳、生黃牛乳）”；4款產品配料標示為“生牛乳、生水牛乳”，涉及“爺爺的農場”A2水牛純牛奶（125毫升×8）、“隔壁劉奶奶”水牛配方純牛奶（5.1g蛋白，136克×4）、“樂純給寶貝的萬里挑一”水牛牛乳特種乳牛奶（3.8克蛋白，125mL×16盒）、皇氏乳業(yè)-楊森乳業(yè)水牛純牛奶（4.0g蛋白，125mL×16盒）。

依照GB 7718《食品安全國家標準 預包裝食品標簽通則》規(guī)定，食品配料表中的各種配料應按制造或加工食品時加入量的遞減順序一一排列。這意味著上述16款產品中生水牛乳的添加比例多于普通生牛乳；另外4款產品中添加的其他生牛乳量則要多于生水牛乳。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20款采用混合奶源的水牛奶產品中，無一款在配料信息中標示生水牛乳添加比例。新京報記者以消費者身份就產品配料進行咨詢，僅9個商家告知了產品中水牛奶的大致比例。其余商家，如某平臺樂純食品旗艦店、神氣水牛旗艦店、皇氏乳業(yè)食品旗艦店電商客服等，多以“保密”“技術機密”或“不清楚”“不便透露”“參考配料表”等為由，無法提供水牛奶添加比例。“隔壁劉奶奶”公司客服甚至直言，“我們暫時無法透露（水牛奶含量），但生牛乳肯定要比生水牛乳多”。

此外，石埠食品旗艦店銷售的一款“石埠”水牛純牛奶（3.8g蛋白，200mL/盒），舊包裝上標注有“生水牛乳≥90%”，但“升級版”產品新包裝去掉了含量標注。就新款產品中生水牛乳的添加比例，該店客服答復稱，“這個指標沒有固定標值，因為每一批鮮奶營養(yǎng)指標會有誤差，比例都是根據每一批鮮奶指標來調整，保證每一批產品營養(yǎng)恒定和口感更佳”。

與上述產品相比，其余產品的水牛奶添加比例也是五花八門。據“爺爺的農場”公司客服介紹，其A2水牛純牛奶中，水牛奶比例在40%左右；“水牛生南國”一款水牛純牛奶中，客服稱其生水牛乳比例“大于等于55%”；“億小瓶”一款水牛純牛奶中，客服稱生水牛乳“含量保持在50%以上”；“左江”一款水牛純牛奶，客服稱其中水牛乳“配料表第一位，80%以上”；芽芽樂旗艦店客服稱其一款“芽芽樂”水牛純牛奶中，“生水牛乳占比不低于51%”；認養(yǎng)旗艦店客服稱其一款“吃甘蔗的水牛純牛奶”中，“生水牛乳大于50%”；西江乳品旗艦店客服稱其一款“天天向上”水牛純牛奶中“加了黑白花奶，水牛奶占比60%”；“水牛同學”一款水牛純牛奶（mini悅己版）在電商平臺產品頁面上打出“水牛奶與純牛奶配比6:4”。

20款水牛奶產品配料表標注情況。 圖片來源/記者拍攝、電商截圖

“水牛配方”“皇氏水牛”僅是商標

一些水牛奶產品中除大比例添加普通牛奶外，還在產品名稱上玩起“文字游戲”。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某平臺皇氏乳業(yè)食品旗艦店銷售的多款“皇氏水牛純牛奶”，產品配料均標示為“生牛乳、生水牛乳”，但仔細查看可以發(fā)現，“皇氏水牛”僅是注冊商標，產品其實是“純牛奶”。相比之下，店里一款直接標注“水牛純牛奶”的產品，配料表中“生水牛乳”在前，“生牛乳”在后，與僅是商標帶有“水?！钡募兣Ｄ坍a品存在配料差別。

“皇氏水?！睘樵摷兣Ｄ躺虡?。 電商截圖

類似現象在其他品牌的水牛奶產品中也能看到。例如，“隔壁劉奶奶”一款水牛配方純牛奶（5.1g蛋白，136g×4），“水牛配方”僅是商標，配料表標示為“生牛乳、生水牛乳”。樂純一款“愛吃菠蘿的水牛3.6特種乳牛奶”，“愛吃菠蘿的水牛”僅為包裝上印的品名，配料表同樣標示為“生牛乳、生水牛乳”。

“隔壁劉奶奶”產品包裝上的“水牛配方”為商標。 新京報首席記者 郭鐵 攝

值得注意的是，樂純食品旗艦店銷售的另一款“樂純萬里挑一減乳糖牛奶”（125mL×9盒），產品搜索關鍵詞打出“零乳糖水牛牛奶”，產品包裝印有水牛、菠蘿、甘蔗圖案以及“稀貴的拉菲牛乳”字樣，而“拉菲”恰好是奶水牛的一個品種。然而，該產品包裝上沒有出現“水?！弊謽?，配料表更是僅顯示“生牛乳”。

據樂純公司客服和樂純食品旗艦店客服答復，這款產品并非純水牛奶，但確實添加了水牛乳原料。之所以去掉“水牛奶”相關字樣，是因為其產品奶源執(zhí)行GB 19301《食品安全國家標準 生乳》，而非DBS 45/011《食品安全地方標準 生水牛乳》，因此水牛奶奶源在配料表里統(tǒng)一標示為“生牛乳”，“使用的奶源本身依然是尼里拉菲，只是奶源執(zhí)行標準從地方標準升級到了國家標準”。

樂純萬里挑一減乳糖牛奶。 新京報首席記者 郭鐵 攝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fā)現，樂純客服口中的GB 19301《食品安全國家標準 生乳》僅是原料奶即生牛乳的執(zhí)行標準，對預包裝食品商品名稱及產品標簽不具有約束力，因此客服所說理由并不成立。而包括純牛奶在內的預包裝食品，應執(zhí)行《食品安全國家標準 預包裝食品標簽通則》中對產品標簽、配料表等內容的標示規(guī)定。

《預包裝食品標簽通則》明確規(guī)定，如果在食品標簽或食品說明書上特別強調添加了或含有一種或多種有價值、有特性的配料或成分，應標示所強調配料或成分的添加量或在成品中的含量。如果在食品的標簽上特別強調一種或多種配料或成分的含量較低或無時，也應標示所強調配料或成分在成品中的含量。而上述20款混合了荷斯坦牛乳或娟姍牛乳、黃牛乳的水牛奶產品，均未標注生水牛乳含量。

某水牛奶企業(yè)負責人張強認為，如果乳品標簽上強調了“水?！倍?，添加的生水牛乳成分理應大于其他種類牛奶，反映在產品配料表上應是“生水牛乳”在前，“生牛乳”在后。對于目前市面上大量水牛奶產品配料表中緣何不標注生水牛乳比例，張強認為，這與現行標準不夠明確有關。如果把水牛乳與其他種類牛乳看成不同原料，需要按照《預包裝食品標簽通則》要求標示生水牛乳成分含量。如果把水牛乳看作牛乳的一種，不區(qū)分牛乳種類，配料表中不標注生水牛乳含量也說得過去。

以多數“水牛純牛奶”執(zhí)行的GB 25190《食品安全國家標準 滅菌乳》（含第1號修改單）為例，其僅規(guī)定了以生牛（羊）乳為原料，未對水牛乳、牦牛乳等牛乳種類進行細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2024年發(fā)布的新版DBS 45/037《食品安全地方標準 滅菌水牛乳》則規(guī)定，超高溫滅菌水牛乳和保持滅菌水牛乳均以生水牛乳為原料。由于該標準不具有強制性，目前應用該標準的水牛奶產品并不多。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教授、北京市食品藥品安全法治研究會會長蘇號朋認為，如果商家在宣傳中強調水牛奶營養(yǎng)價值比普通牛奶高，以及由此帶來的產品獨特性和差異性，有必要在外包裝明確標明配料成分含量，否則涉嫌侵犯消費者知情權。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衛(wèi)生健康法學教授鄧勇認為，從保護消費者權益角度看，企業(yè)應該標注水牛奶產品里的生水牛乳含量。水牛奶因其奶源少、營養(yǎng)價值高而受到部分消費者追捧，若企業(yè)不標注生水牛乳含量，消費者就無法準確了解自己所購買的產品中真正具有高營養(yǎng)價值的水牛奶的占比情況，這會影響消費者的購買決策，侵犯消費者知情權。一些混合了其他牛乳的水牛奶產品，若不標注生水牛乳含量，可能會讓消費者誤以為是純水牛奶或生水牛乳含量較高的產品，構成誤導?！额A包裝食品標簽通則》規(guī)定，特別強調添加了有價值、有特性的配料或成分，應標示其添加量或在成品中的含量，企業(yè)標注生水牛乳含量符合法規(guī)要求，是對消費者權益的尊重，促進市場競爭更加公平。

添加量受工藝和成本限制

對于自家“水牛純牛奶”中混合其他種類牛奶的原因，各商家給出的理由不盡相同。

“爺爺的農場”公司客服稱，其產品是水牛奶加A2奶混合而成，包裝上也寫明了“A2水牛純牛奶”。該產品中水牛奶添加比例之所以在40%左右，是因為水牛吃菠蘿、甘蔗長大，碳水化合物含量比一般的牛奶高，“寶寶不容易消化”。

“隔壁劉奶奶”公司客服則答復稱，其產品不是純水牛奶，如果是100%生水牛乳原料，寶寶可能不太好吸收，所以添加了普通生牛乳。至于為什么不好吸收，客服稱，生水牛乳脂肪含量比普通牛奶高2-3倍，可能對寶寶身體吸收造成負擔。

同時銷售“水牛生南國”“南國乳業(yè)”2個品牌的水牛生南國旗艦店客服則稱，由于生水牛乳脂肪含量較高，在水牛乳中添加普通生牛乳的口感更好。皇氏乳業(yè)食品旗艦店也在其一款“水牛純牛奶”商品頁面上解釋稱，“取適量生牛乳與生水牛乳通過科學配比，保留營養(yǎng)的同時，還降低脂肪、去膩留香”。

值得注意的是，水牛乳各項指標高于普通牛乳，是商家慣用的宣傳賣點，如今卻被賦予各種理由降低其含量。例如，某平臺隔壁劉奶奶旗艦店，在其一款迷你裝“水牛配方純牛奶”頁面宣稱，“這頭奶牛，有點小牛，源自世界四大水牛奶基地之一的廣西南寧天然牧場的稀缺尼里拉菲奶水牛，營養(yǎng)價值比荷斯坦牛奶要高出很多，產量僅為普通奶牛1/3”。

除純水牛奶碳水化合物高、脂肪含量高此類原因外，還有商家將水牛奶中混合普通牛奶的原因歸結為產品標準或產業(yè)鏈政策。

上述樂純食品旗艦店客服對相關產品中水牛奶的添加比例答復稱，“因為水牛奶產業(yè)鏈原因，目前我們和行業(yè)里其他較大規(guī)模的企業(yè)和牧場都無法實現百分之百純水牛奶。我們選擇在產品中不再標識（原）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衛(wèi)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發(fā)布的地方標準（DBS 45/011-2014“生水牛乳”），而是將使用的水牛奶奶源，全部執(zhí)行食品安全國家標準（GB 19301“生乳”-“生牛乳”）。此外，因為我們無法直接對比和評價同行業(yè)產品，我們可以提供的最主要參考知識是，普通黑白花牛奶的蛋白3.2左右，普通生水牛乳的蛋白在4.0左右。因此蛋白含量是消費者評價一款產品含金量的最客觀指標”。

某平臺億小瓶旗艦店客服則稱，其相關“億小瓶”水牛純牛奶產品之所以不是純水牛乳，是由于水牛奶行業(yè)近兩年高速發(fā)展，“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政府為避免未來可能出現的奶源不足問題，從這個階段全行業(yè)的乳企開始會少量加入生牛乳，但咱家億小瓶的生水牛乳含量依舊保持在50%以上，口感更加細膩，親們放心購買”。

億小瓶旗艦店客服回復。 電商截圖

對于“億小瓶”客服的說法，多位行業(yè)人士予以否認。張強稱，廣西當地政府并未出臺限制企業(yè)使用水牛乳的政策，產品中添加多少比例的生水牛乳完全是企業(yè)自主行為。

張強進一步解釋稱，企業(yè)之所以在水牛奶產品中加入普通牛奶，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純水牛奶相比荷斯坦牛奶具有高蛋白質、高脂肪含量的特點，一般乳企的生產設備如果加工純水牛奶，容易造成“糊管”，即管道堵塞，難以清洗，因此通常會加入普通牛奶對水牛奶進行“稀釋”，將蛋白質含量降到3.8g/100g-4.0g/100g左右，脂肪含量降到4.0g/100g-4.5g/100g左右。如果不“稀釋”，產品脂肪含量太高也容易給消費者造成不健康的印象；第二個原因是成本因素。目前一公斤生水牛乳收購價在12元左右，約是普通荷斯坦生牛乳的3-4倍，因此不排除個別商家為降低成本在水牛奶中添加普通牛奶。

“即便摻了其他牛奶，水牛奶產品的蛋白質、脂肪含量通常也會高于普通牛奶，現在市場上水牛純牛奶類產品的蛋白質含量普遍在3.8g/100mL以上。如果低于這個值，有可能說明其中摻入的普通牛奶過多?！睆垙娞嵝?。

乳業(yè)專家宋亮建議，對水牛奶、牦牛奶等小眾奶產品進行標準細化，一方面是為保護小眾奶產業(yè)發(fā)展和養(yǎng)殖基礎，另一方面也利于保護消費者知情權。由于目前水牛奶養(yǎng)殖基礎相對薄弱，因此還要考慮標準出臺后可能出現的成本提高、奶源跟不上等問題。

（應采訪對象要求，張強為化名）

新京報首席記者 郭鐵